廣州熱線

而這些年來滋養(yǎng)我靈魂的，恰恰是那些所謂的沒有文化的人。

造就第309位講者 王以培

游吟詩人、心靈導(dǎo)師

《小王子》譯者

中國新銳十大作家

《小王子》的作者有一句重要的話：這個世界真正最本質(zhì)真正重要的東西，是肉眼看不見的。

說來也巧，我就是《小王子》的譯者。

那我再接著說一句話：最重要的聲音，也是耳朵聽不見的。

我現(xiàn)在問大家一個問題：我們曾經(jīng)聽見過心靈深處的召喚嗎？聽見過那個用耳朵聽不到的聲音嗎？

這種召喚在宗教當(dāng)中叫「 calling 」，而在我們內(nèi)心深處，這是一種祖先的召喚。中國人是一個祖先崇拜的民族，下面我要跟大家分享一個我們家族的「傳家寶」，是一個關(guān)于召喚的故事。

源自內(nèi)心深處的回響

抗戰(zhàn)時期，我的爺爺在鄭州做《兩河日報》的總編，我的老家在河南太行山區(qū)，一個叫林縣的地方，就是后來建紅旗渠的那個地方。

有一天，我的爺爺從鄭州回到老家，回去一看，原來人丁興旺的一個村落，突然間荒無人煙。

因?yàn)槿毡撅w機(jī)來了，所有的村民都逃到太行山深處，去躲轟炸了。原來的村落變成了一座荒村，我爺爺半夜回來，一個村民也沒看到，怎么辦呢？

這個時候，我爺爺就聽到了一個腳步聲在前面引路，滴滴答答、滴滴答答……爺爺就跟著這個腳步聲翻山越嶺。一直走到第二天天快亮的時候，在太行山深處的山谷里面看見一間亮燈的茅草屋，推門進(jìn)去一看，我的奶奶、父親和姑姑，就在油燈下等著他，我們一家人就這樣幸福團(tuán)圓了。

我小時候就聽過這個故事，但我一直覺得這不真實(shí)，像是個神話。

直到在2000年1月份，我來到意大利的龐貝古城，我也聽到了一個只有心靈才能聽見的召喚。我這才理解了爺爺當(dāng)年聽見的是什么——就是在我們內(nèi)心深處，流淌在我們血液里的祖先呼喚我們的聲音。

我當(dāng)時和一個意大利朋友來到龐貝，在這片廢墟當(dāng)中，我聽到了一個故事。公元79年，維蘇威火山突然爆發(fā)，兩萬多人和整座城整體被掩埋。

△ 電影鏡頭中的龐貝災(zāi)難

而關(guān)于這次災(zāi)難所有的文獻(xiàn)資料，是一個叫小比利牛斯的人，給羅馬歷史學(xué)家塔西佗寫的兩封信。

在這個兩封信中，他詳細(xì)記錄了火山噴發(fā)的樣子——像一個煙柱散開，把這個城市埋沒。當(dāng)時他親眼目睹了災(zāi)難發(fā)生的場景。

龐貝古城里有那么多非常完整的文物，而文字記錄就只有這兩封信，現(xiàn)在成為了意大利的國寶。

當(dāng)朋友把這兩封信翻譯給我聽的時候，就在這一剎那，我聽見了一個聲音說：

“這里被火埋，那里被水淹，你快回去，快回去?！?/p>

我當(dāng)時就很震驚，這是什么聲音？仔細(xì)一想，我的老家在南京，我是一個喝長江水長大的人。從2000年開始長江三峽要建大壩，水位要抬高，要把一百多萬人的家都淹沒，數(shù)百個古鎮(zhèn)即將沉入江底。

“這里被火埋，那里被水淹，你快回去，快回去?！?/p>

我一下子聽懂了這個聲音的意思，也就是說，我要去記錄這個即將消失的家園。

在聽見這個聲音之后，我就默默地祈禱：祖先并沒有忘記我，把這個任務(wù)交給我，我赴湯蹈火也要完成，我要去！

用心傾聽故事的人

在2001年，我第一次出發(fā)去了長江三峽的淹沒區(qū)，到2017年，整整17年。我?guī)缀跞康木?，都撲在了記錄三峽淹沒區(qū)的歷史文化上。

這些年我就沿著長江開始采風(fēng)，變成了一個當(dāng)代的古人。我戴個破帽子，留著胡子，但我不是故意要這樣的，這就是我真實(shí)的心理的狀態(tài)。雖然活在當(dāng)代，但我心理年齡已經(jīng)一兩千歲了。

我每走一個地方，就記錄一個地方的傳說，記錄像女媧補(bǔ)天這樣的神話傳說，像《詩經(jīng)》一樣的歌謠。

我以前一直不理解《紅樓夢》中講的兩個字，叫「通靈」。這時候我才理解，一個人怎么叫通靈呢，當(dāng)他和他的祖先靈魂相通，這就叫通靈。

比如說在長江邊，一個老船夫站在船頭唱歌。

“小小魚兒紅了鰓，

上河又在下河來，

上河去把靈芝采，

下河去吃土青苔?！?/p>

我問還有什么歌？

“父母養(yǎng)兒一尺五，

送進(jìn)學(xué)校把書讀，

讀書又怕打屁股，

丟了書本跑江湖，

說江湖，

道江湖，

哪州哪縣我不熟，

彭水大族出苞谷，

豐都出的是豆腐乳?！?/p>

大家看，這個是奉節(jié)白帝城的一位盲眼歌手。拍攝這張照片是2002年的冬天，如今這個有著2300年歷史的奉節(jié)古鎮(zhèn)，已經(jīng)沉入江底了。

在當(dāng)時奉節(jié)的人民廣場，我聽到了這位盲眼歌手的歌聲。大家都知道，古希臘神話傳說源自于《荷馬史詩》，而荷馬這個人恰巧也是一個盲眼詩人，還是個民間歌手。他唱著他們民族的歷史，唱著祖先史詩般的光輝業(yè)績。

奉節(jié)的這位盲人歌手，他唱了很多關(guān)于三峽的歷史，長江的歷史。可是我們這些所謂的知識分子，都在忙著寫論文、評職稱，沒有一個坐在當(dāng)代的荷馬面前，沒有一個人愿意去傾聽他們的歌聲。

我有幸聽到這樣的歌聲，有幸見到這樣的老人，他們握著我的手說：“很久以來，我們一直在找你這樣的一個人，從來沒有找到過?！?/p>

我是什么人？我無非是一個用心傾聽他們的人，我無非是一個尋找家園，找到以后就愿意為她付出一切的人。

這么簡單的一件事情，沒有人做，所以我做了17年以后，我愿意把我采風(fēng)搜集到的最好的故事拿來跟大家分享。

滋養(yǎng)靈魂的傳說

我從重慶講起，重慶到宜昌這段路程，我來來回回走了17年。

這17年我在長江邊，聽老人們講各種各樣的故事。

涪陵楊柳街

相傳明末清初的時候，張獻(xiàn)忠的部隊(duì)殺進(jìn)四川，見人就殺。有一天，他們殺到一個街口，看到一個母親背著個孩子，還牽著一個孩子，從巷口走出來。但奇怪的是，這個母親背上背的，是一個大點(diǎn)的孩子，手里牽著的反而是個小點(diǎn)的孩子。

將軍就納悶，走過去問：“你這婦人為何違反常理，把大的背著，小的牽在手里呢？”這位母親就說：“因?yàn)檫@個大的是我哥哥家的孩子，而小的是我自己的孩子。而我的哥哥已經(jīng)戰(zhàn)死在疆場?！?/p>

這個將軍就被感動了，他隨手摘了一根楊柳枝遞給她，說：“你這個婦人還蠻講仁義的嘛，你回去把這根楊柳枝插在自家門前，這樣我們大部隊(duì)殺過來的時候，看見誰家門前插著楊柳枝，我們就不殺這家人了。”將軍說完就走了。

沒過多久，大隊(duì)人馬就殺到了街口，只見家家戶戶門前都插滿了楊柳枝，所以這些部隊(duì)就像潮水一般地退去了。而這些楊柳枝日后就長成了柳樹，這條街就叫楊柳街。

重慶木洞

相傳在這個山里面有一個洞，當(dāng)年魯班要造房子的時候，可以源源不斷地從洞里面抽出來木頭，所以這里就叫木洞。但自從人們把木洞的禹王宮給拆掉了，這個木洞就再也抽不出木頭來了。

這個就是木洞碼頭，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淹沒了。大家看這個篷篷就是人們住的地方，為什么會有這樣的篷篷呢？

因?yàn)殚L江的水是活的，每年七八九月份是漲水季節(jié)，到時候這些地方全都會被淹沒，但到了枯水季，這片退出來的地不能夠浪費(fèi)，所以人們就在這里搭了簡易的篷篷，在這里做一點(diǎn)小買賣。那些上下船的旅客，就可以在這里吃飯、喝啤酒 、看風(fēng)景和聊天。

到七八九月的時候，這個房子就拆掉了。因?yàn)檫@個房子每年都要拆，所以不需要建得太好，搭了拆，拆了搭，這是三峽當(dāng)?shù)鼐用竦囊环N生活方式。

但這種方式在長江漲水之后，再也沒有了。隨著文明的發(fā)展，人們的生活形態(tài)已經(jīng)發(fā)生了根本的改變，那是什么流傳下來了呢？流傳下來的是詩歌，是傳說，是故事。

我們不要忘記我們的祖先，我們只有得到了祖先的祝福，領(lǐng)會了祖先的精神，我們才能成為一個「通靈者」，我們這個民族才有希望，我們個人才有家可回、有故鄉(xiāng)可以棲居，否則我們都是漂泊者，都無家可歸。

家在哪里？

國在哪里？

君在哪里？

父在哪里？

這是我們中國人時時刻刻面臨的一個問題，特別讓我感慨的是，這些年來滋養(yǎng)我的靈魂的，都是那些所謂的沒有文化的人，他們沒讀過什么書，但是他們記得祖先留給他們的傳說故事。

小fu灘的故事

我去重慶萬州新田采風(fēng)的時候，有一個老人家聽說我來了，就叫我去。他說：“我不行了，我快要死了，我死不瞑目。有一件事情你要幫我去做。”

他說：“我們新田碼頭上，有一個灘，人稱‘小狐灘’。小狐灘的‘狐’字現(xiàn)在全寫錯了，有的人寫成了湖水的‘湖’，有的人寫成了涪陵的‘涪’，實(shí)際上應(yīng)該是狐貍的‘狐’。因?yàn)樗拇ㄔ捓锩孢@三個字都念‘Fu’?！?/p>

原來這里是一片原始森林，有很多狐貍出沒。有一天，有群獵人來打獵，他們一看老狐貍都出去覓食了，就剩下一窩小狐貍，獵人就把這一窩小狐貍裝到袋子里背走了。

等老狐貍回來一看，自己的孩子都不見了，它們就看著跟著獵人的腳印，聞著獵人的味道，一直追到長江邊，最后眼睜睜看著幾個獵人帶著小狐貍登船過江。這群老狐貍沒有辦法，氣急敗壞之下就跳江自殺了。這群老狐貍陰魂不散，從此就在江底興風(fēng)作浪，千百年后在長江邊形成了一道著名的險灘，叫「小狐灘」。所以一定是狐貍的「狐」。

這個故事給我非常大的啟發(fā)，原來我們每一個漢字，都是承載著民族的記憶。我曾寫過的一篇小文章就提到，文物在文不在物，物是文的載體，文是物的靈魂，我們要緊的是這個記憶。

在我有生之年，一定要把這個故事告訴給我的同胞。你們盡管把這個故事到處去講，就是為了讓它不要失傳。

蝴蝶、蝴蝶，你是哪位老人家？

在萬州新田，還生活著文天祥的后代，他叫文素涵，這是我的好兄弟。我是怎么知道他是文天祥的后代呢？

他把他父親手寫的一本遺作送給我。書本已經(jīng)破破爛爛，前后都缺頁了，我一看正是踏破鐵鞋無覓處，里面不但記錄著許多當(dāng)?shù)氐膫髡f，還清清楚楚地寫著他家是文天祥的后代，文天祥的家譜從哪一輩到哪一輩，字輩怎么排，都記錄在上面。

我跟文素涵在一起喝酒的時候，我喝醉了，眼睛里出現(xiàn)了重影，我看他一會兒是文天祥，一會兒是他的父親。

于是我就給他的父親文潤昆老先生，去給他上墳。我就按照當(dāng)?shù)氐牧?xí)俗，寫了袱子——袱子就是紙錢上包著的信封，就寫給陰間的信封。

“今逢追念之期。

前奉冥紙一包。

關(guān)津渡口。

水陸放行。

奉恩師文潤昆老大人正性收用，

學(xué)生王以培跪拜?！?/p>

寫了袱子，燒了紙錢，點(diǎn)了紅燭，我給老先生磕頭跪拜。

就在當(dāng)天半夜時分，屋外白水溪嘩嘩的流動，我就聽見了先知的聲音，于是就這樣開始寫詩——完全是在做聽寫，不是我在寫。

“月圓之夜/白水溪把月亮疊成一只紙船?！?/p>

我隨便就寫成了這樣的詩句，而我正在寫的時候，窗外飛進(jìn)來一只大蝴蝶。我后來才知道，這是傳說當(dāng)中的蝴蝶之王——金斑蝶。我一看大蝴蝶飛進(jìn)來了，我就把它捧著，放在我的枕邊。

到第二天它飛走了，我就跑去問當(dāng)?shù)氐睦先?，我說昨天發(fā)生奇事了，我給文老先生上了墳，蝴蝶就飛進(jìn)來，我下筆如有神。

他說這有什么大驚小怪的，你給老人家燒了袱子嘛，他來謝謝你啊。所以我們見到一只蝴蝶都會問：“蝴蝶，蝴蝶，你是哪位老人家？ ”

所以「梁?；鼓遣皇且粋€傳說，是真實(shí)的。

△ 民間剪紙藝術(shù)記錄的梁?；?/p>

那最后呢，我給大家念一首法語詩歌。這是我翻譯的法國詩人、「通靈者」阿爾圖爾·蘭波寫的一首詩，叫《感覺》。

夏日藍(lán)色的夜晚，我將踏上小徑，

撥開尖尖麥芒，穿越青青草地：

夢想者，我從腳底感受到陣陣清新。

我的頭頂涼風(fēng)習(xí)習(xí)。

什么也不說，什么也不想：

無盡的愛卻永入我的靈魂，

我將遠(yuǎn)去，到很遠(yuǎn)的地方，

就像波西米亞人，

順從自然——快樂得如同身邊有位女郎。

謝謝大家，再見。

我現(xiàn)在就聽從著心靈的召喚，踏上我新的旅途，再見朋友。

文字丨穎仔

校對丨其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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