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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親》吳斐兒

作者:編輯 ? 時間:2017-03-13 ? 瀏覽:人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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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吳斐兒 詩人、話劇編劇、話劇演員 《中華朗誦》雜志編委 上海市朗誦協(xié)會副秘書長 中國詩歌學會會員 中國戲劇文學學會會員 上海市演講與口語傳播研究會優(yōu)秀會員 上海市文化發(fā)展基金扶持優(yōu)秀青年編劇 上海大學全國網(wǎng)絡詩人《詩歌創(chuàng)作與朗誦技巧》講師 《中華情》全國詩歌散文創(chuàng)作大賽金獎獲得者 青少年播音主持十級考官 國家二級心理咨詢師 致公黨優(yōu)秀黨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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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父親,我已經(jīng)二十二年沒有見過他了,“親緣”這本字典缺了一大半,很多時候我望不見來路,除了背負著姓氏的印痕獨自往生命的縱深處行走,并無他法。他留存在我的記憶里的是他去世之前的模樣,瘦,不堪目睹地瘦,病魔將他剝離了人形,但是他的眉眼,還是我的父親,這個世界上我唯一的父親。

  我的父親死于胃癌,那一年,他四十六歲。

  父親去世的前幾天,我將我工作頭一個月的工資全部拿出來,一把塞在他手里,對他說:爸爸,我給你去買你喜歡吃的,你想吃什么……”父親側(cè)身坐在病床上,病床上鋪著單薄又褶皺的舊床單,像父親抽緊的心。父親低頭看著這些花花的紙頭,喉頭囁嚅著,些許,他抬起頭,定定地看著這個已經(jīng)長的很高的女兒,看著人間帶給他的這份禮物,但是不到一周,卻要撇下,從此,天人一方,永無相見之日。

  我的父親,身上有很多上帝帶給他的藝術(shù)特質(zhì),他喜愛美術(shù),畫的一手好畫;會篆刻,小書、篆字,無師自通;他寫的一手好字,毛筆字、鋼筆字,令人嘆為觀止,同時他有一身壞脾氣,從我記事時,咆哮是他最主要的語言!

  父親的父親,我的爺爺,我自出生就沒有見過。爺爺通略五國文字,祖籍天津,后攜天津老家的夫人,我的大腳奶奶,一起到了上海。爺爺曾任老上海黃浦區(qū)的區(qū)長秘書,就因為和白崇禧的一張合影,當年被文化大革命的火連希望和生命都燒成了灰燼。

  父親當年在爺爺?shù)脑耘嘞?,也致力于學業(yè),后來,他找到了最激蕩他生命的樂事---美術(shù),于是他報考了美院,造物弄人,他被檢查出有輕微色弱,在他的眼里,橘紅色和大紅色完全同色,于是,美院向他永遠關(guān)上了大門。

  我小時候,聽他講這件事的時候,經(jīng)常嘲笑他,他也并不生氣,出神地望著遠方,視線被釘在一個我看不見的地方,年幼的我循著他視線望去,什么也看不見?,F(xiàn)在我知道了,那個地方叫做遙不可及的理想。

  想起我很小的時候,學校里檢查視力和減排色盲時,父親急沖沖地沖到學校,他推開班主任的阻攔,緊盯著在衛(wèi)生室檢查視力的我,等待校醫(yī)師的宣判,醫(yī)生說,沒有問題,下一個。父親聳下了肩頭,無聲地舒了一口氣,仿佛老天將一種可能種下的災禍從我的身上揭去。今天回憶這一幕,我想,父親,也許一直是愛我的,只是,他實在不懂表達。為什么,子女和父母的對話和理解總要錯開,他們理解你的時候,你懵懂不知,而你真正讀懂他們的時候,他們已經(jīng)轉(zhuǎn)身離開。人間總是錯失的方式獲得相認。

  父親在他十六歲時背著黑五類子女的沉重枷鎖遠赴新疆,在那里他遇見震懾他眼睛和心靈的人,我的母親。我的母親,當年梳著兩條濃黑的大辮子,高挑的個子,水靈靈的眼睛和一身正氣。在新疆這塊除了蒼茫就是貧瘠的土地上,仿佛一輪眺目的圓月,來自上海故土的圓月。父親,在他二十五歲時,撞見了自己的理想,和人生中轟然升騰的希望!

  母親那年二十五六歲,像一朵搖曳的南方的花,扎根在這片貧瘠的北方的土地上。年輕的母親,跟隨著心中的紅旗一腳深一腳淺地走進這塊用鋤頭、鐵鍬和大籮筐鋪陳的黑土地上,用資本家小姐的不曾浸冷水的手,伸進這片吞噬一切青春和夢想和泥土中。

  母親說,骯臟的手,修冰冷的地球!我看見,當年母親拍的黑白照片中,在刮著凌冽的北方的風土中佇立著,她笑著,沒心沒肺地笑著,身后堆著比人還高的白白的棉花山,像沖天的白塔,吞沒人間一切的色彩。照片上的母親,露出整齊潔白的牙齒和黑色的手,旁邊站著和她如此相似的女孩們,穿著肥大的衣褲,相似的衣服包裹著同樣的笑容,相同的時代背景包裹相似的命運。她們那樣扭捏地站著,露著生澀的笑顏,笑的眉眼在相機快門撳下的那一剎那定格,被我理解成是當時那個年代一種精神的永恒,我分明看見了從蒼茫中開出的花!

  女人在遭遇命運的折損時,會挺立起比男人更頑強的生命力。母親每月都是隊里當仁不讓的勞動先進和模范,在那個年代,口號或許就是人生的全部意義,母親為了這種意義而活。在那個不需要為自己選擇生命目標的年代,人們頭頂上方的空氣是凜冽的,但也是澄澈的。母親又時時記掛著自己的老父母,每月發(fā)工資的日子,她將那五塊錢小心翼翼地包好,趕一個小時路到郵局,寄給遠在上海生活局促的外公和外婆,而每月這一個小時的路途中,心中翻滾的熱望和欣喜,將年輕母親心中時時啃食著自己的鄉(xiāng)念,密密貼貼地縫在了心坎上。

  父親和母親,將自己的青春全部填埋進政治口號的廢墟中,換來了粗礪的皮膚和衰弱的身軀。因為長期跪地拾棉花和彎腰挖大渠,母親患了風濕性關(guān)節(jié)炎和腰椎盤突出的毛病。父親因為飲食沒有規(guī)律,沒有吃的時候忍著,消耗著廉價的青春和看似不盡的體力;有吃的時候猛吃,生怕下頓沒有著落,因此在那個年歲,便早早種下胃病的病根。

  父親和母親在新疆結(jié)的婚,兩粒被甩到河灘上的石子,在干旱的灘地上扎了跟,我和弟弟就出生在新疆。和眾多知青的孩子一樣,我們自出生下來那一天,就在粗風和黑土地上蹣跚滾爬,脫著兩條鼻涕,大孩子穿過的衣褲給小孩子穿,小孩子穿爛的衣褲縫縫補補后再給更小的孩子穿。我們的幼小的生命像荒草般冒著生命的嫩氣,從石頭縫里和戈壁灘中爬著長。

  婚姻是一條只有涉水其中才知深淺的河。父親和母親的婚姻是一場悲劇,那不合腳的鞋,辛苦了自己,負累著婚姻。母親對待這個世界是柔軟的,她的所有氣力都用在對抗丈夫的沉默身上,而父親除了沉默,就是拿起他視作性命的木工工具,蹲在一旁做著他的木工活兒,不舍晝夜的專注樣子令周圍的一切顯得多余。畫筆是拿不起來了,一切跟線條有關(guān)的事務成了他最后的救贖,當然在沉默的汪洋大海離里待久了,他已自行長出腮來,這樣他就可以游開了,離這個無力的世界遠些罷。這個世界,誰不是孤兒。而今的我好想問他,父親,你尋找到過那片屬于你的溫暖水域么。

  那個年代,婚姻不能解體,都已經(jīng)錯誤地選擇了,就不能再錯下去,離婚與宣判道德死刑劃上了等號。母親忍辱負重抹著眼淚,父親隱忍發(fā)出壓抑后的咆哮,不安在我蹣跚的腳步中伴飯吃。我的幼年總是靜靜地瑟縮在墻邊,默默的玩著父親用小木塊做的玩具,不敢發(fā)出任何聲音。

  我三歲那年,因為弟弟的出生,父母實在無暇再照顧,我被父母送到了遠在上海郊區(qū)的姑母家。我在姑母家待了三年,六歲時被母親接回,再回新疆住了一年。

  那一年的記憶于我若隱若現(xiàn),只記住了一件事,我想吃魚,非常饞,便纏著大人要做魚吃,可是北方的茫茫戈壁,沒有魚。后來父親狠了狠心,跑到很遠的壩上水庫里去偷魚,后來差點被人逮到,打個半死,掉了鞋子,但是保住了懷里的魚?;丶夷赣H做了一鍋魚湯,我一勺一勺吧唧著嘴喝著,父親頂著一頭包,樂!

  兒時新疆的印象,輕輕一揭露出隱約的面目,如今再書寫時,竟然都潺潺從井底浮起,仔細辨認時,又被舀起的回憶稀疏晃開。人,對于出生地,有著無法抹去的情愫,那是一枚蓋了郵戳的明信片,記載著發(fā)出的信號!

  七歲那年,父母親帶著我和弟弟跟隨著茫茫的返潮大軍,從無垠的戈壁坐上了三天四夜的火車,回到了闊別十六年的故土-------上海。

  回來的路一場艱辛的路,本是一條遙不可及的路,但是我們這一家子,這條坎坷的路,被我的母親用她的兩條腿生生地踩了出來!

  爺爺去世時,被判定為里通國民黨的特務,因此他的后代不符合返滬的政策,只能滯留在新疆。夢也要回故里,更何況睜著的眼睛!看著原先朝夕相處的熟悉面孔,拖兒帶女、斬釘截鐵地離開了這片連水都蒸發(fā)于無影的土地,車輪滾滾絕塵而去,揚起的埃塵將我們這一家四口翹首的希望全部淹沒。當年母親只有一個念頭,一定要回到上海,全家!

  母親踏上了為爺爺平反昭雪的漫漫征途,一個女人,在自己的心里掌了一盞燈,照亮了她被蹉跎了整整十六年的生命。她每天天不亮,就獨自一個人四處奔走。默默地、倔強地抿著嘴,不言不語,用她僅有的信念和迸發(fā)的頑力做杠桿,意欲撬動這個老天安插的翹板!

  事后,母親和我說,女人,當她鐵了心要去做一件事的時候,世界都會退縮!

  父親對于母親身上永遠涌出的不妥協(xié)充滿驚奇,甚至有一種崇拜,在他的世界里,他的妻子是一種神奇,但是他嘴里永不承認,語言不表達出來的,就折回去在心里扎了跟!

  我今天還是覺得,也許父親是深愛母親的,只是,他不懂得,在兩個人的世界里,老天讓男人負責用言語的寵慰換來女人的舒心!語言如果不是用來表達的話,那它的脊梁在哪里呢?

  最終,母親用近兩年多的汗水和不妥協(xié)換來了爺爺死后的平反昭雪。這段不忍卒睹的艱辛歷程,年輕的母親深深飽嘗,而今母親偶爾再和我提及此事,那時過境遷的人間冷暖,我依然可以在母親看似波瀾不驚的零星話語中感受到。爺爺被重新定為含冤致死,這樣,已經(jīng)入土多年的爺爺在九泉之下,看著這個兒媳用自己的瘦弱的臂膀掀開了籠罩在我們這個家族上空的陰霾。從此,一塊巨石被撬起,我們這一家子四口人,挺直了身板,一腳踏入一片能夠呼吸的世界中去!

  父親和母親被落實政策安排了工作,我和年幼的弟弟,被安排到附近的學校念書。奶奶家老房子二樓的亭子間就是我們一家人所有的天地。

  新的工作環(huán)境、新的人際關(guān)系、新的游戲規(guī)則,父親從一種荒蕪走進另一種荒蕪,父親離開自己的夢想太遠了,父親把自己的頭埋到泥土里,看不見生活交付的新的色彩,而此時,老天開始了對他的折磨,他的胃病發(fā)作了!

  胃癌耗盡了他所有的元氣,也耗盡了我們這個家庭所有的積蓄,生活在艱辛中搖搖欲墜!父親的日益猜忌和暴跳如雷,母親的哀怨和隱忍,是那個時間我們父母的主要的表情。在那段歲月,我看見,什么叫苦難和掙扎!

  有一天,我去同學家做功課,同學的母親,一個和母親差不多歲數(shù)但顯得極為年輕的女人,和風細雨般地蹲在一旁和我們這些小孩說著話,還不時地俏皮地和自己的女兒我的同學眨巴著眼睛,她的父親拿出了一個方筒狀的鐵皮餅干盒子,將手伸進去,抓出一大把形形色色的動物餅干撒在桌子上,小小的餅干像從童話世界里蹦出來的禮物,飄著誘人的噴香。同學的父親還將兩只大手掌摟著女兒的肩頭,頂著她的小腦袋,好像頂著一片可以溶化的小云朵。我愣愣地在旁邊看著,在這一刻,我突然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著另一種生活!

  父親的病開始加劇,醫(yī)生說,可能時日不多了,這個時候,父親開始喚起了一種強烈的對于生活的眷戀!他的情緒開始多變,有時對我們兩個孩子柔聲細氣,有時,無來由的狂怒將我們棲身的小小的房頂掀穿!

  我像一片被吹來吹去的落葉,在飄落的姿態(tài)里兀自成長,我開始懂得生活就是風平浪靜下的暗涌,可以時時將一切吞沒,包括生命,我看著那些穿戴美麗的同學,看著他們的嬉笑和打鬧,我知道,我回不去了,我的十九年華!。

  父親離世之前,我們頻繁地往返于家里和醫(yī)院,那間簡陋和小小的病房就是他和病魔做最后抗爭的戰(zhàn)場。母親開始變得萎靡,她的身體和精神愈加不濟,她開始回避一件事情,就是我和母親都沒有說破的事情,她將失去她的丈夫,成為一名寡婦,她還要面對千瘡百孔的生活,獨自扛起撫養(yǎng)兩個孩子的生活重擔!

  直到有一天,我走到深深窩進椅子里的母親面前,對她說:“媽媽,你要準備一件事”!母親抬著頭看著我,兩只大眼睛已陷到眼眶里去,沒有任何神采,她被自己的命運摧殘得支離破碎,無助像海里的深淵,無邊無際!

  我走進她,定定地對她說:“媽媽,爸爸終將要離開我們,這件事情,沒有人會開口對我們說,但是我們自己要知道,萬一爸爸走了,我們應該怎么辦。從此之后,我們這家人就是三個人,我們要三個人好好地生活下去。我們會好好地照顧你的,我和弟弟,我們是大人了!現(xiàn)在,我們要做的一件事就是,我們要盡量地延長爸爸的時間,他要吃什么、用什么,盡量地滿足他,他的時間不多了!”

  媽媽看著我,眼底緩緩地、緩緩地浮上來一種我不曾看到過的表情,她在辨認她的女兒,那個長的和她一般高,平時默默低著頭做家務、做功課的女兒。那一刻,我和我的母親完成了角色互換,我成為了這個家庭的一根脊柱,我的母親被我挺起的肩膀攙起!

  那一年起,我代替了我的早早離世的父親,成為了這個家庭的靈魂。

  “長女如父”母親喃喃地說。如今每一年的春節(jié),母親總是要說這句話,我很清楚,我從十九歲跨進另一個年齡的門檻,只是瞬間!上帝拽著我飛奔,奔進了七、八年甚至是十多年后才可能俱備的心境中,我沒有歷經(jīng)過花季的撒嬌和多愁,沒有歷經(jīng)過脈脈的溫情和眷賴,我是一株從新疆的茫茫戈壁移植到上海的倔強的仙人掌!沒有雨露的滋潤,卻照樣有著最為綠色的生命!

  我已經(jīng)開始勤工儉學打工了,我拿著我的平生第一個月的工資,幾乎是飛奔進了父親的醫(yī)院,幾張花花的紙頭因為我的過于用力,展開來的時候帶著汗水全都皺巴了,我把這些紙頭一把塞進父親的手中,喘著氣,看著這個佝僂不堪的人,我的這個世界的唯一的父親!

  世界上沒有如果,但是如果有,我就該早就去打工,我要用我的雙手幫父親買很多東西,他喜歡的一切的東西,他的水彩筆、他的刻章、他的美工刀!

  世界上沒有如果,但是如果有,我早該對父親說,沒有什么大不了的,來,父親,讓女兒陪你去逛街,請你下館子,給你吃你最喜歡的東西!

  世界上沒有如果,但是如果有,我早該對父親說,爸爸,我知道你愛我們,但是,你不懂表達,不用說,什么都不用說,我們知道!

  世界上沒有如果,但是如果有,我會和父親說,爸爸,別害怕,你在哪里,女兒就在哪里陪你,你的痛苦,女兒知道, 女兒陪著你,一直緊緊握著你的手,不會松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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